【N專題】當陪伴成為一種負擔—憂鬱症照顧者難被看見的心理壓力

【記者/呂品萱、呂珮岑 首圖/取自Pixabay】

憂鬱症議題逐漸被廣泛討論,在患者身邊默默付出、給予患者支持照顧的陪伴者卻時常被遺忘。由於陪伴者需承受患者的情緒,無形中負擔的壓力不亞於患者本身。不斷在鬱悶環境徘徊的陪伴者,常分不清負面情緒來源,易轉為憂鬱症患者。

憂鬱症患者治療不易 陪伴親友常陷低潮

憂鬱症隨病患增加及健康教育普及,在台灣逐漸獲得重視。然而,陪伴、支持憂鬱症患者(下稱患者)的憂鬱症陪伴者(下稱陪伴者),除需承擔患者情緒外,也易被社會忽略、貼上標籤。但現今政府及民間團體提供陪伴者完整諮商服務仍不足,陪伴者也不易找尋抒發情緒的出口。

憂鬱症的症狀囊括對生活失去熱忱、注意力不集中,甚至反覆出現輕生念頭等。杏語心靈診所心理治療師林靜君說明,當大腦的血清素過低,或低落情緒長達兩週以上都有可能罹患憂鬱症。據衛生福利部中央健康保險署《抗憂鬱藥物使用人數統計》資料顯示,2005年已有79萬人服用抗憂鬱藥物,2021年更上升至154萬人,在此現況下,社會也越發重視患者心理狀況。

圖(pixabay)憂鬱者患者數逐年上升,嚴重則影響生活。(圖片:取自Pixabay)

由於患者治療時需重新回顧過往人生經驗,每憶起昔日傷痛,即再經歷一次痛楚。心煦心理治療所臨床心理師張雅詒比喻,過往的經歷如同多條導火線,患者在爆炸後要將四散的碎片慢慢拾起並不容易。然而,不單僅有患者在經歷鬱悶的生活,他強調,陪伴者在照顧患者時也常一同感受低落的情緒。

陪伴者使命感重 常被社會賦予「超人」期待

與患者應對進退時常消耗陪伴者心力,陪伴者常以為必須承受患者所有情緒而感到焦慮。曾為陪伴者的小暖(化名)回憶,大學時期的伴侶患有憂鬱症,小暖認為自己有義務讓伴侶遠離低壓思緒,因此產生強烈使命感。但即便小暖付出許多時間與心力,仍無法時刻陪在伴侶身旁,導致他持續擔心伴侶背著自傷,產生更多焦慮。

同樣有許多陪伴經驗的陪伴者泱泱(化名)分享,或許因自己同理心較強,因此常成為患者的情緒垃圾桶,也容易陷入憂鬱的漩渦。為了不要與患者一同處於負面心境,泱泱表示,陪伴過許多患者後逐漸發現,當自身已無法承受患者的抑鬱情緒時,應設立停損點。「對患者而言,從旁安撫、陪伴就已足夠重要。」張雅詒鼓勵,因照顧患者而備感負擔的陪伴者,不必再為自己製造更多壓力。

圖3(Pexels)小暖回憶,曾因無法時刻照料伴侶倍感罪惡。(圖片:取自Pexels)

「你一定要救他,因為你們是伴侶關係。」小暖解釋,社會常對陪伴者抱持「超人」期待,認為陪伴者應全盤接受並包容患者的一切。但也有部分大眾抱持不同想法,林靜君表示,某些旁觀者認為患者只需藉自身轉念,陪伴者不必給予過多關心。然而,兩種極端聲音也使陪伴者處境兩難,張雅怡則認為,多數陪伴者是基於對患者重視才願意付出時間與心力,不應被社會賦予無形責任。

醫療輔助資源稀少 陪伴者壓抑情緒難獲喘息

陪伴者除承受社會正反兩極看法外,民間團體鮮少成立陪伴者支持系統,政府也未推行如長期家庭照護者「家庭照顧者支持性服務創新型計畫」,提供家庭照顧者照顧技巧、支持情緒以及喘息服務等。對此,小暖回憶,當時並不熟悉如何陪伴患者,因此主動向學校諮商中心尋求協助,但諮商師在處理小暖情緒之餘,並未提供他與患者實際溝通技巧,令他感到相當無助。以上種種跡象顯示台灣目前針對陪伴者的輔助資源,仍處於僧多粥少的情況。

陪伴者照顧患者時,不僅行動受限,心情也容易受患者牽連,加上擔心自己過多負面情緒影響患者,因此選擇隱藏自身感受。久而久之,沉積於心底的壓力難獲喘息的空間,在長久陪伴的過程中恐逐漸成為憂鬱症患者。

陪伴者捨棄自我追求 易成憂鬱症潛在族群

小暖表示,自己曾為了幫助伴侶,破壞原有生活節奏,犧牲休閒時間,導致在自我追求與患者的需求間掙扎,也逐漸出現哀傷、心情低落等憂鬱情緒。對於陪伴者受患者影響而衍生的情緒問題,林靜君說明,由於陪伴者較難意識自己的情緒,往往是憂鬱相關病徵出現時,才發現已負荷過重,因此長期照顧的陪伴者也屬於潛在的憂鬱症高危險族群。

圖2(pixabay)陪伴者難區分憂鬱情緒是受他人影響還是生病。(圖片:取自Pixabay)

針對陪伴者所受的心理影響,張雅詒說明,部分患者正是因自己難消化龐大情緒,才希望有人能傾訴。然而,當陪伴者長期照顧患者,並且持續處在焦慮、挫折、沒自信等負面情境圍繞的環境,將可能無法察覺自己憂鬱的情緒是源自患者情緒渲染,還是心理已經生病。當陪伴者產生疑惑時,就已喪失敲響病識感的警鐘。

陪伴者應多衡量自身狀況 適度向外尋求幫助

此外,小暖分享自身舒緩負面情緒的方式,便是透過慢跑或與朋友談心,緩和與患者相處的壓力。不過,並非每位陪伴者都有找到緩解壓力的管道,近期泱泱有位長期陪伴的憂鬱症朋友離世,令他感到難過與惋惜,也讓他陷入情緒低谷中,但與父母談及此事時,自己的悲傷卻未獲理解與認同,感受難以抒發。

「陪伴者並非萬能超人,也需要被理解、聆聽,累積的情緒也需要適當宣洩。」張雅詒認為,坊間的心理諮商服務並非只提供給患者,若陪伴者無法得到內心壓力的舒緩時,可適時尋求身心科醫生幫助。此外,陪伴者情緒不佳也可能影響患者心理狀態,難建立雙方健康、良好的關係。他呼籲陪伴者多加衡量自身心理狀態,別在陪伴過程中忘記自己也應受到照顧。

陪伴者看醫生照 圖源/pexels心理師籲陪伴者衡量自我狀況向外尋求協助。(圖片:取自Pixabay)

因陪伴者常以照顧患者情緒為重,導致部分陪伴者在與患者保持距離,並在向外求助時感到罪惡。林靜君坦言,若有陪伴者前來諮詢,首先必須肯定陪伴者願意幫助患者的心情。另外,張雅詒解釋,由於憂鬱症恢復期如一場無止境的馬拉松,他強調,需提醒陪伴者們的付出並不能立即見效,避免陪伴者認為自己能力不足而感到沮喪,另外也需培養陪伴者們「沒有完美的照顧者」觀念。

保有自我生活空間 分散照顧壓力

別於其他疾病的照顧者,憂鬱症陪伴者因長期處於低氣壓環境,需要更多心理調適、情緒壓力抒發管道。情緒低落時,除了至醫院尋求專業心理諮商外,也能求助社會團體,透過與其他陪伴者交流,了解彼此面臨的處境,並互相給予建議以解決問題。

避免陪伴者陷入憂鬱的關鍵,是預留空間與時間給自己,林靜君提醒,「自我照顧」很重要。當陪伴者全然專注於患者的情況變化,則容易忽略自己,因此,他表示,應讓生活多采多姿且適時釋放壓力,確保有情緒抒發及分散注意力的管道,才得以減輕負擔,進而修復身心。

陪伴者若要落實生活保有自我空間,林靜君舉例,在關係中需適時拉開距離,理解陪伴並非配合,陪伴者若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為了患者,而不是出於己願時,可委婉拒絕,但須讓對方明白自己暫時的離開並非患者的過錯。陪伴者僅需衡量自身情況,適時給予幫助即可,因此張雅詒補充,畫一條「情緒的界線」讓患者關注自身狀態,而在彼此適當的距離裡,得以讓專業的醫療資源得以有效率地介入,給予陪伴者支持。

陪伴者向外尋求協助 互相分享經驗建立普同感

近年,隨著政府和社會團體的倡議,憂鬱症相關議題逐漸被社會大眾了解,但陪伴者資源仍相對缺乏。林靜君建議,醫院在治療憂鬱症患者的同時,可提供資源給家屬,如衛教知識說明,藉此理解憂鬱症的病徵、患者行為反應等,還可成立陪伴者聯絡網以集結陪伴者,讓陪伴者知道自己並不孤單。林靜君更進一步指出,陪伴者的「普同感」很重要,當陪伴者聽見彼此有相似困擾,心中不安與焦慮便會因旁人接納而舒緩,也更願意就醫,釐清與患者關係。

陪伴者看醫生照2 圖源/pexels建立陪伴者普同感,促使雙方釐清彼此關係。(圖片:取自Pexels)

除了醫院,社會上還有民間團體同樣在為陪伴者議題扎根。「跨越憂鬱」是台灣少見以憂鬱症陪伴者為關懷對象的團體,共同發起人邱子瑜分享,團隊希望能向陪伴者傳達「你不是孤單的!」平時會在社群平台分享基本衛教知識,提供陪伴的技巧、說話方式,將艱澀難懂的原理包裝成淺白的圖文。因應憂鬱症年輕化的趨勢,跨越憂鬱團隊也進入校園,先前曾與台灣大學精神服務社團合作社課,分享陪伴患者的技巧和心態調適。

「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希望每個人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能夠接住自己。」邱子瑜期盼,除了專業的醫療資源外,陪伴者還可透過參與民間組織,例如加入陪伴者所成立的團體,透過經驗分享互相學習,或參與課程了解陪伴者議題。林靜君也呼籲,由於民間團體辦活動常受限於財力不足,因此政府的推廣與資金很重要,政府應規劃預算支持憂鬱症陪伴者相關團體,藉此讓社會更認識憂鬱症陪伴者的需求,成為陪伴者的依靠。

*2/20 22:37更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