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N专题】地下伏流的狂躁声响──Live House的历史兴衰

【记者/林芷君、萧沁梅、吴静怡 首图/取自unsplash】

摇滚充斥着1990年代的Live House,直率且具有草根性的地下音乐场景,为现今台湾音乐文化扎根。然而面对消防、建管上的挑战,以及时代变迁的物是人非,使得部分Live House陆续熄灯。透过政府协助与自我摸索,现今Live House已逐步找寻出专属自己的生存方式,直至今日,Live House依然作为台湾独立音乐人的摇篮。

孕育文化的舞台熄灯 多间Live House面临歇业

台湾音乐文化底蕴深厚,其中Live House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。Live House的舞台,让一群怀有音乐梦想的人们能够一展自己的才华,也让乐迷有一处能够寻觅灵魂的共鸣,并结识志同道合的友人。不过,随着时代推移,Live House的经营也面临挑战,使得观众及乐手在Live House把酒言欢的景象已成过往,当时的模样,仅留存于部分群众的回忆中。

1990年代,许多“音乐酒吧”开始提供独立音乐人表演舞台,摇滚逐渐占领台北街头一隅,不过,这些展演场地在当时并无标准名称,千禧年后便被称作“Live House”。Live House孕育许多知名音乐人,也推动台湾音乐圈的进程,然而时至今日,Live House的经营面临都更、疫情及与房东续租等原因,迫使台北三间Live House于今年歇业。

年初之际,位于公馆商圈的Live House——海边的卡夫卡(下称卡夫卡)所在店址因面临都更而熄灯,创办人陈瑞凯忆起17年前身为乐团1976的主唱,尽管当时乐团发展相当成功,但考量生活与经济间的平衡后,他明白不能仅凭一腔热血留在艺文行业,于是在乐团主唱之外,更肩负多重身分,同时兼任卡夫卡的创办人。

海边的卡夫卡提供位于公馆商圈的Live House“海边的卡夫卡”因面临都更而歇业。(图片:海边的卡夫卡提供)

卡夫卡见证许多乐团及歌手诞生,也乘载许多老乐迷的回忆。卡夫卡收店后,陈瑞凯坦言,“我以为我会觉得很可惜,但我没有。”反而多出更多时间参与音乐活动。不过他也语带保留,透露自己仍在寻觅有缘之处,卡夫卡未来也许会以崭新的样貌回归,并期盼能遇见新的伙伴、写下新的故事。

逝去充斥酒与笑的年代 Live House不复的浪漫 

Live House让歌手及乐手们有空间能将自身的情绪与想法,透过现场音乐传递给听众,拉近彼此的距离。独立乐团孤寂辅导室团长承佑分享,某次乐团演出时销票状况惨淡,台下观众寥寥无几,因此陷入迷茫与怀疑。直到表演结束后,有位乐迷亲口向承佑分享,自身受到乐团歌曲相当大的安慰,乐迷真切的回馈使他忘却原先的烦恼,找回玩音乐的初心。

承佑提供 承佑曾经在Live House表演时受到乐迷鼓励,因而唤回玩音乐的初心。(图片:承佑提供)

最初Live House是透过摇滚乐来连接乐手与观众间的情感,Roxy Vibe作为台湾早期Live House先驱之一,闪灵、董事长乐团、浊水溪公社等老乐团都曾在此演出。Roxy Vibe创办人凌威遥想起1997年的夜晚,当时乐手表演完后,会留下来跟观众一起喝酒、聊天,把欢愉的氛围延续到太阳升起。他更透露,在那年代若想接触、进入摇滚音乐圈,就必须亲自走到现场,才有机会融入其中。

乐手与观众共荣共存的光景已成过往,凌威将近半辈子的时光都奉献于摇滚乐,如今却不打算再经营Live House。他坦言,随着岁月更迭,听众与音乐人间的距离逐渐扩大,现今观众往往在乐团演出结束后人去楼空,乐迷与乐团之间不再充满紧密的连结,氛围的转变消磨掉了他的热血,他明白,这些逝去的回忆终究是只属于那个年代的浪漫。

场地经营问题四起 难与时代抗衡

Live House除了是许多音乐人与听众建立情感联系的地方,对于创立Live House的人来说,也是实践梦想的所在地。然而,经营一间Live House不仅要克服消防、建管等长期的挑战,还要配合时代变迁做调整与转型,使部分Live House在长期累积下营运困难而陆续熄灯。

Roxy Vibe及女巫店都曾是有名的展演场地,但当时若想经营一间Live House,产业的分类方式为需面临的首要问题。文化局文创发展科规划师叶卫璇说明,Live House原先被归在八大行业中的视听娱乐业,而根据内政部《土地使用分区管制》规定,若设立在住宅区将被视为违法,营业范围也会因此受限。直至2010年,经济部商业司增订音乐展演空间业,Live House不再是八大行业中一部分,也脱离原本的灰色地带,逐渐找到专属位置。

取自unsplash 台北市大多为住商混合区。(图片:取自unsplash)

即便Live House经修法后得以在住商混合区营业,仍需与周遭居民达成良好共识。长期研究独立音乐的作家熊一苹表示,早期的Live House经常遇到住户向警察反应噪音污染,引起三方的冲突与摩擦。凌威也分享,前几年因疫情导致观众数量不多,加上附近住户对于噪音、菸味等问题不谅解,造成经营困难。

撇除产业分类与住户磨合问题,主要获利项目也是造成Live House倒闭的主因之一。位在中正纪念堂周边知名酒吧兼Live House——Revolver的活动企划阿丹(化名)表示,倘若只依靠乐团表演作为主要收入来源,容易使业者提高表演者租场的门槛,乐团与艺术家们便会减少举办表演的意愿,导致各方需求无法达成共识。

除了内部营运外,外部经营还包含消防与建管,陈瑞凯回忆道,2011年台中阿拉夜店大火死伤惨重,使得全台针对展演空间的消防建管规范意识提升,当时店内也被要求打掉一扇落地窗做消防梯,并开通三个出口才能符合营业规定,随后又因地下社会的建管、合法化引发抗议行动。陈瑞凯坦言,对于消防与建管层面的安全疑虑,许多业者难以符合当时严格的规范。

海边的卡夫卡提供 陈瑞凯回忆起当年阿拉夜店大火,心里依然颇有感触。(图片:海边的卡夫卡提供)

 消费模式转变 表演淡化与观众连结 

随时间流逝,观众的心态与消费模式,以及乐团表演与音乐呈现方式也逐渐产生变化。凌威认为观众与乐手的互动是Live House的主要灵魂,过去的Live House不仅仅是表演空间,更是一场音乐人的交流盛宴;而现今的Live House犹如电影散场,尤其表演结束后五分钟内现场观众已寥寥无几,他感叹,“那个感觉确实是不一样了”。

 近几十年台湾音乐圈不再单纯追求音乐,还包含商业、政治的介入。根据文化部全国艺文活动资讯系统网显示,2019年音乐节日表演所占的场次比例为一般音乐活动的两倍,阿丹表示,在场次逐年增多的情况下,政府大量投入金援、标案兴起,导致音乐祭过载,民众体验疲乏,使得Live House等小型表演受到压缩与威胁。熊一苹也提到,当欣赏Live House的人减少,定期表演的次数可能因此降低,淡化与观众的连结性。

改变经营模式和土地归属 开辟Live House崭新之路 

因涉及公共安全与消防建管问题,Live House在经营路上步履蹒跚。然而,现今Live House多采取复合式经营,透过结合酒水、餐食,逐步摸索出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,让店家在收支平衡的情况之下,仍能足以负担“乐团摇篮”的角色,提供新人乐团累积临场经验的机会,避免深耕多年的地下场景淹没于时代洪流之中。

现今Live House业者须结合音乐教室、酒吧、餐食等主要获利项目以稳定营收,使得场馆多数采复合式经营。叶卫璇表示,多元复合的经营样态须符合所有相关法规,相对而言标准较高,加上过去登记营业项目的标准宽松,因此台北市商业处为从源头帮助业者符合规定,于2020年开始提供预审机制,帮助业者在选址送件后预先了解该地区可营业之项目。

取自unsplash 大多Live House业者结合酒吧,透过复合式经营稳定收支。(图片:取自unsplash)

台北的土地分区主要以住商混合的型态为主,并非每位业者皆适用同种规范。叶卫璇补充,从2015年至今,文化局皆有提供相关辅导机制,委托顾问公司协助有需求的业者,并给予展馆个别审核的机会。她位于大安区的Live House乐悠悠之口为例,虽然座落住宅区,但大楼皆为办公所用,实际上并无住户,因此文化局为因应类似特殊情况,以实际环境调整审认标准。

如今台湾音乐产业环境多元丰富,相较以往,举办音乐祭与演唱会的风气盛行,在观众拥有多元选择之下,Live House反倒因此逐一被写入独立音乐的历史中。阿丹表示,政府若予以地方Live House更多支持,民营展演空间与乐团会以更自然的形式独立发展,为城市增添随性与草根的文化样貌。而熊一苹也认为,若能加强宣传Live House的重要性,以及让拥有知名度的乐团至各县市举办演出,可增加观众至Live House欣赏演出的机会。

取自unsplash 音乐祭成为大众的娱乐选择之一,压缩Live House生存空间。(图片:取自unsplash)

落实音乐即生活  为地下文化带来激荡 

“场景之所以是文化的来源,关键在于它必须是一个有共同创造出东西的社群。”熊一苹观察到,以往乐迷之间关系紧密,也易受乐手激励而一起玩团“创造场景”,现今因人与人的距离逐渐拉大,消费者反而与乐手各自发展文化。他表示,Live House陆续熄灯将导致日常性演出的减少,也会使得次文化变丰富的机会变得贫瘠。但熊一苹也认为,或许新世代创造文化的来源不一样,在网络或其他地方也可能产生想法激荡,创造新文化。

回忆起过去在地下社会听团的画面,熊一苹感慨地说,每当走进Live House 感受到声波震动打在身体上时, 仿佛能重新感觉到对于音乐强烈的喜爱,与在大型Live House与体育馆欣赏演出的体验有着天壤之别。“地下室又冷又挤的窄小空间能限缩视觉,撼动身心的音乐让观众特别容易入神。”即使世代看似越来越远,熊一苹盼望终有一天,台北能拥有像东京高圆寺般高密度成熟发展的Live House,落实音乐即生活的理念。

摄影:吴静怡 凌威认为Live House是音乐文化茁壮背后的推手,无论世代如何变化,仍保有其存在之意义。(摄影:吴静怡)

在时代钜变下,地下音乐场景或许与过去多数人记忆中的模样已不相同。凌威表示,如今台湾摇滚之声非常成熟, 但成熟是来自于过往Live House的灌溉跟成长,若这个世代缺少Live House,往后恐怕是一个颠倒的局面。他认为展演空间之所以成为扶植乐团的助力,是因创造出乐手互相砥砺、激荡的空间,才得以碰撞出活力与火花,不断为台湾音乐文化扎根,因此即便音乐表演盛行,他仍期盼Live House在其中保有一席之地。